从空间的角度看,该铁器作坊地处关中腹地,属于秦汉斄(邰)县故城的一部分,而斄县是战国晚期秦内史、西汉三辅地区重要的县之一。关中盆地作为秦朝和西汉王朝的中心统治区域,人口密集,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发达。就铁器工业来说,西汉王朝曾在京兆尹的郑县(今华县)、左冯翊的夏阳县(今韩城县南)、右扶风的雍县(今凤翔县)和漆县(今彬县)等地分别设有铁官,考古发现的凤翔县南古城村汉代冶铁遗址和韩城芝川镇芝西村西汉铸铁遗址,就分别是雍铁官和夏阳铁官所属的铁工场址;此外,汉长安城西市遗址、秦汉栎阳城遗址等地也发现有西汉时期的制铁作坊遗存。但值得注意的是,关中地区迄今考古发现的西汉制铁遗址不仅为数不多,而且即使经过发掘的几处制铁遗址,其发掘资料或者尚未正式公布,或者虽有公布但又过于简略,使得关中地区西汉时期铁器工业的发展状况迄今尚无法从考古学上得到具体的说明。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之下,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及《邰城铸铁》,从一个作坊的个案揭示了关中地区西汉时期铁器工业尤其是西汉早期的发展状况,不仅极大地丰富了关中地区西汉铁器工业的实物资料,而且对于整个西汉时期铁器工业的考古学研究也将产生积极的推动作用。
从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内涵看,它作为西汉早期的一处小型铸铁作坊,是一处以铁器铸造为主、兼及钢铁精炼和铁器锻造加工的铁器作坊。其钢铁原材料主要是回收的废旧铁器,以及少量的钢铁条材,陶范的原材料则是取自当地的黏土和从附近河滩或河床采集的砂子。燃料是木炭,其树种主要是栎木和桦木。拥有从铸范制作、熔铁铸造到铸件加工及热处理等一整套铁器铸造的生产流程,同时还可能存在生产优质钢材的精炼(炒钢)活动,以及铁器的锻造、加工或修理等。作坊内部在空间上可能有着明显的区域划分,熔铁浇铸区、锻铁加工区、废弃物堆积区和工匠生活休息区等相对独立而又相互关联。其产品类型比较单一,主要是梯形锄板、竖銎钁和舌形犁铧等农耕器具,尤以梯形锄板为大宗,可知这里是一处专门的铁农耕具铸造加工作坊。其产品流向,主要是供应以邰城为中心的斄县居民。邰城铸铁作坊的这种内涵和结构,尚不便断言它就是西汉早期关中地区小型铁器作坊的典型形态,但通过这只“麻雀”的解剖,可以大致勾划出当时关中地区小型铁器作坊的样貌。这对于深化当时的铁器作坊研究以及铁器工业体系研究,无疑是十分重要的。
就邰城铸铁作坊的钢铁技术、产品及其所反映的铁器工业发展水平来看,许多方面也都值得关注。我们知道,战国时期秦地的铁器虽多有发现,并且凤翔县南古城村冶铁遗址的年代可能上溯到战国晚期,但关中地区有一定规模的战国铁器作坊遗址迄今尚未发现,战国时期居址和墓葬中出土铁器的种类和数量总体上也远比其他地区为少。同时,冶金学研究也相对不足,战国铁器中经科技分析检测者仅有西安半坡战国墓出土的铁凿和直口锸,经鉴定分别是块炼铁和韧性铸铁制品。种种迹象表明,当时秦国核心地区的钢铁技术和铁器工业发展水平与东方六国相比似乎存在着相当大的差距。但是,邰城铸铁作坊出土铁器的冶金学研究表明,其成型技术主要是铸造,同时也存在着锻制;钢铁制品中不仅有白口铸铁、灰口铸铁、韧性铸铁和铸铁脱碳钢,而且还有炒钢制品;同时,还存在淬火等铁器热处理技术。无论是制范、熔铁及铸造技术还是制钢和铁器热处理技术,邰城铸铁作坊的钢铁技术水平与东方六国故地已经相差无几,反映出关中地区的铁器工业及其钢铁技术在西汉早期出现了跨越式发展。其动因或许在于,秦统一之后原东方六国的铁工匠迁入关中,带去了先进的钢铁技术,加速了钢铁技术向关中地区的扩散,促进了当地铁器工业的发展。就其产品来看,铁犁铧的出现也值得关注。犁铧是古代农业耕作中最重要的农具,战国后期出现了V字形铁铧冠,但尚未出现全铁制的铁犁铧。陕西临潼鱼池遗址的调查中曾发现有铁犁铧,但其年代无法准确判定。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犁铧铸范,是迄今所知年代最早并且可以准确判定其年代的铁犁铧实证资料,表明铁犁铧的应用至少可以上溯到公元前2世纪初的西汉早期,并且有可能是率先出现于关中地区,从而把铁铧冠向铁犁铧演进的链条连接了起来。
总之,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及其研究成果,其学术价值,尤其是对于汉代铁器工业和钢铁技术研究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当然,由于遗址保存状况、发掘区域及发掘面积等的限制,有些问题的研究或难以展开,或无法深入。譬如,关于整个作坊的结构和布局及其变迁,尚无法做出实证性说明;该作坊的性质即经营管理方式,究竟是私营还是官营,也还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关于该作坊产品数量的分析、工匠身份和工匠生活的认识等,还大多属于推论,有待于更多材料的佐证;关于该作坊两个特点的认识,由于比较对象的年代属于西汉中期或更晚,并且都是关中地区之外的大型官营铁工场的材料——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因为可供比较的西汉早期铁器作坊遗址的材料缺乏,但毕竟使得其认识难免带有局限性。至于如何理解和认识两种不同类型的梯形锄板(带圆穿和不带圆穿是梯形锄板的两种不同类型)的铸范共存、铸铁和铸钱两种铸造活动之间的关系、遗址中出土的瓦和瓦当等陶建筑材料与作坊建筑设施的关联等具体问题,也还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但无论如何,邰城铸铁作坊遗址发掘和研究的学术成果令人瞩目,《邰城铸铁》无疑是一部极具科学价值的考古研究报告。
这里还要进一步指出的是,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及《邰城铸铁》的学术成果无疑值得关注,而该遗址从田野发掘到资料整理、综合研究直至编写报告的理念、思路和方法等,同样值得关注。
在学术理念上,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及《邰城铸铁》没有把学术目标设定在单纯的铸铁工艺技术及其流程的探究和复原上,而是基于“通过对每一个环节的产品、废料以及所使用技术的分析,并结合废品的废弃及堆积方式,即使发掘面积有限,讨论作坊的生产流程、布局乃至生产组织仍是可能的”认识,在深入解析邰城铸铁作坊工艺技术及其流程的同时,着眼于“汉代冶铁工业体系及关中地区经济技术形态研究”和“生产组织和社会动能层面的研究”,通过手工业技术和产业的研究,“达到管窥城市社会形态的目的,甚至可以将其纳入到环境、资源、社会和国家的整个体系之中研究,展现某一时期某一地区某一领域的生产图景”。我们知道,铸铁作坊遗址是手工业作坊遗址的一个重要类型,而作坊遗址的考古发掘和研究既是整个近代考古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更在手工业考古中具有根本性意义。手工业考古并不仅仅是为了考察和研究古代的手工业工艺技术——这当然是核心研究内容之一但并非其全部,而是从原材料、生产工具和设施、工艺技术及其生产流程到产品、产品流通和应用研究,从生产者、经营管理方式、产业结构和产业布局到社会经济和社会文化的系统研究(《东方考古》第9集第570页,科学出版社,2012年)。尽管在考古学实践中,某一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由于种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不可能就上述所有问题都有所研究或深入探讨,但手工业考古是一个包括资源、技术、产业和社会等诸多方面的研究系统的理念,无疑是必要的。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学术理念,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及《邰城铸铁》科学地收集各种考古资料,最大限度地挖掘各种考古资料所包含的历史、科技和文化信息,从原材料、铸铁陶范的制作和使用、熔铁炉及鼓风设施、钢铁技术、生产流程到铁器产品的类型和数量、作坊的生产组织方式、工匠及其生活、社会管理乃至关中地区的铁器工业等,都不同程度地进行了考察和探讨,得出了诸多新的认识。
在研究思路和方法上,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及《邰城铸铁》从铸铁作坊遗址研究的实际出发,紧紧围绕其学术目标,突出问题意识,坚持以田野考古为基础,强化田野考古资料的全面、系统梳理和各种标本的科技检测分析尤其是两者的有机结合,据此进行专题研究和综合研究。基于这样的研究思路,田野工作中“点面结合”,把发掘的重点放在“寻找熔炉及与之相关的生产遗迹和生产各环节废弃物的堆积”上,同时进行大范围的调查和勘探;全面收集各类遗存,既重视冶铸遗存资料的收集,同时也重视生活器具、建筑材料乃至动植物遗存资料的收集。在整理过程中,鉴于该铸铁遗址的特殊性,重视“遗物的组合以及保存情况”,以提供理解有关废弃物及其搬运过程的直接证据;以遗迹单位为单元,对出土资料进行系统整理;对于冶铸遗物,以材质、形态、功能以及其他要素为依据进行分类,再按照各遗迹单位的出土情况从中选取适量的样品进行冶金学分析。冶铸遗物的科技分析,强调明确分析目标及所能解决的问题,并结合考古背景,有的放矢地选择样品、确定分析内容;标本取样以全面系统的整理为基础,既要有一定的数量,又要有代表性;充分参考和吸收已有的成果,增强鉴定结果的可靠性并可资比较等。报告的编写上,从专题性考古报告的实际出发,强调传统发掘报告和专题研究报告相结合,即在详细介绍材料的同时,兼顾研究理念和方法的叙述,注重研究过程与研究结果的结合;强调考古资料介绍的全面、系统、细致、准确并便于检索,综合叙述与分类详述相结合,不同类别的遗物设立不同的分类标准,注重其不同“特征点”的观察和描述;强调以田野考古为基础的多学科合作研究,注重多学科信息的高度融合和多学科研究的有机结合等。实践证明,上述研究思路和方法是科学的和行之有效的。
新世纪以来,在考古学学科建设不断完善、文化遗产事业方兴未艾的新的历史条件下,手工业考古的重要性日益凸显,“近年来更受到学界的关注与重视,已逐渐成为考古学的一个独立分支学科”,而手工业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又在手工业考古中具有根本性意义。然而,手工业作坊遗址本身毕竟有着不同于一般城址、聚落和墓葬等遗存的自身特点,如原材料、工具、生产设施和加工遗迹、产品、半成品和废弃物等是其主要的遗存构成,于是,其发掘、整理和研究直至报告的编写都有其特殊性。如何从手工业考古的性质、任务和目标出发,如何从不同作坊遗址的自身特点出发对其进行调查和发掘,如何进行资料的整理,如何在零散的、不完整的资料中最大限度地提取信息进行专题性和综合性研究,如何编写具有专题研究特点的考古报告等,既是一个实践问题,更是一个理论问题,需要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进行探索,使之逐步充实和完善。从这个意义上说,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作为铸铁作坊遗址考古的一次成功实践,不仅为铁器作坊遗址的发掘和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而且在手工业作坊遗址考古的理论和方法上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体现了当今手工业考古的发展方向;《邰城铸铁》作为一部成功的专题性考古报告,无论是在编写理念、框架结构、编写体例还是在资料的整理和记述上,都为同类考古报告的编写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值得倡导和借鉴。
在《邰城铸铁》即将出版之际,遵作者所嘱,在通览该书原稿的基础上,写下了上面的所思所想,跟学界朋友们交流。
2018年5月
内容简介
《邰城铸铁》
本报告系邰城遗址2011年度田野发掘报告,全面系统地发表了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材料。邰城铸铁作坊遗址是秦汉时期县级聚落中的地方性小型铸铁作坊。报告首次对关中地区的汉代冶铁工业进行了系统介绍,对邰城铸铁作坊内部所有的冶铁遗存进行了分析、整理和公布。邰城铸铁作坊遗址的发掘,填补了西汉早期冶铁技术的研究空白,有益于窥探中国古代钢铁工业在西汉时期的发展情况,更有助于解决中国古代钢铁工业在战国—汉代过渡期中技术和组织层面存在的诸多问题,对西汉早期的生产技术与组织结构、聚落布局乃至社会面貌等问题的探讨起到推动作用。本报告首次对汉代陶范进行了系统分析,为了解汉代中小型作坊内部局部、如何适应生产需求进行技术改进等问题,提供了新证据。
基本信息
主编:种建荣
副主编:林永昌、陈建立、雷兴山
其他作者:陈钢、赵艺蓬、郭士嘉、张周瑜
编著: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版次:1
印次:1
ISBN:9787532589920
编辑:王 沛、赵海晨
审核:种建荣、曹 龙返回搜狐,查看更多